學期末了,陸續與一些長期個案進行結案會談,好讓他們準備期末考以及迎接假期到來。在諮商室中,我正與一位談了半學期的個案討論本學期暫時結束諮商的事情。
「這學期,我們固定見面討論了幾週,老師觀察到,一開始妳的狀況真的很糟,到現在逐漸穩定,也越來越能自在地面對班上同學,而接下來就是期末考,我覺得我們的會談可以在這裡暫時告一個段落,妳覺得如何?」
坐在我對面的女孩,原本神色輕鬆自若,頓時表情凝重了起來,低下頭,沈默不語,兩行淚水從臉龐兩側滑下。我問她怎麼了,她只是搖搖頭,一句話也不說。
她的主訴問題是人際關係困擾,這是高中生常見的困擾議題—覺得不受歡迎、被排擠、沒朋友,缺乏歸屬感。在一次班級的衝突事件之後,她難以面對同學,不想進班上課,起了休學的念頭,於是被導師轉介至我這裡。
一開始,因為情緒狀況極不穩定,我們每週見面晤談兩次,漸漸地變成一週一次;我也觀察到她的神情,從低落、緊繃與難過,逐漸轉為自在、放鬆,甚至有了些許笑容。雖然仍時常低著頭,但我知道她的能量漸漸恢復,足以靠自己的力量面對同儕相處的壓力。
「當我提起我們可以結束晤談時,妳的神情就變了,突然間哭泣了起來。可以告訴我妳怎麼了嗎?」我試圖想知道現在是怎麼一回事,而這女孩就是低頭不語。
「這孩子,會不會對我產生了依賴?」我心裡盤算著。
我記得,當還是個諮商新手時,前輩及教科書上都常提到,要小心處理個案對助人者的依賴。「該不會是我疏忽了,沒處理好吧!」再加上她的困擾焦點是人際互動議題,也一直有著不安全依附的特徵……。想到這裡,我有點焦慮了起來。
另一方面,我感覺到內心有那麼些許的雀躍。個案若對我產生依賴,代表我對她而言是個重要的人;在長期陪伴的過程中,我對她一定是有幫助的。而當知道自己是被需要時,一種虛榮感油然而生。
「被需要」是一顆鮮美的毒蘋果,可口卻又充滿了陷阱。助人工作者常在無意間透過與個案的互動,滿足著自己被需要的需求,甚至享受著被崇拜、被依賴的感覺,自我價值無限地膨脹,膨脹到遮蔽了自己的眼睛,看不到個案的需要,忘記了需要被幫助的是眼前正在受苦的人。
心理助人工作,究竟是在療癒別人,還是療癒自己?
回到眼前低頭不語的孩子身上,我得弄清楚她現在怎麼了。既然無法言語,我就透過百變情緒卡,請她指認出目前她的情緒狀態。她選出了「孤單」、「受傷」與「害怕」三個情緒圖卡。
孤單、受傷、害怕……
會不會,因為我提議要結束諮商,讓她感覺到自己被遺棄了,因而有了受傷的感覺;當一個值得信任與依賴的諮商師要棄她而去了,她心裡有了「我終究還是一個人」的孤單感覺,想到又得獨自一人面對這個沒有自己容身之處的世界,心中是滿是恐懼。
正當我默默地揣摩著她內心的小劇場時,她抬起了頭,說話了:「我還是沒辦法面對課堂上分組活動這件事……」。我疑惑了,接著問:「可以多說一點嗎?」。
「沒來輔導室談話,我就得去上體育課。體育課要分組活動,我怕沒人要跟我同一組呀!」我慢慢地想起來了,這孩子總是挑體育課的時段來談,我一直不疑有他;而害怕分組落單這件事,也是我們曾經討論過的話題。
原來,這孩子的「孤單」、「受傷」與「害怕」是來自於對課堂中分組時可能落單的擔心,來輔導室晤談只是她用來逃避體育課分組活動的方式。
個案聽到不能繼續來談而傷心落淚,或許根本與是否對我產生依賴無關,只是單純地不能再以來輔導室接受輔導的名義,逃開面對分組活動可能落單的窘境。
短短的十幾分鐘內,我的心情像洗三溫暖,也像坐雲霄飛車。從擔心沒有處理好個案依賴的議題,到因為感到被需要而有著膨脹的自我價值感,到這一切與我似乎沒太大關連。
弄了半天,我被打回了現實─這孩子還得繼續被協助,而我也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重要。
在心理助人的過程中,孩子往往是我最好的老師。他們總是幫助我更透徹地認清自己的面貌。而今天,我的個案又幫我上了一課。她讓我知道,有一個人總是在扮演無所不能的救贖者,內心卻是自卑、空虛的可憐;而這個人,同時又帶著這跛腳的模樣,一點一滴地為世人做出貢獻,好像也還挺厲害的!
(本文撰寫於2015年1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