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志恆(諮商心理師)
身為雄中校友的我看到這次雄中學生議員的選舉公報,直覺學弟們真的很有才。
典型K中式幽默,帶有諷刺、惡搞,同時也創意十足,在我們那年代也常見。問題就出在扯到了納粹,縱使是無心的玩笑,也開得太過火了!由於有前車之鑒,校方及教育部顯然都不敢大意,立刻做出嚴正回應與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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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我眼尖,還是職業敏感度過高,發現多則媒體報導中都提到「校方將請輔導中心約談當事學生,予以適當之輔導與教育」。我一直在想,在這類事件當中,把當事人送到學校心理輔導單位後,輔導人員究竟要介入輔導些什麼?
會提出這樣的問題,是因為在我的實務工作中,也常遇到類似的困惑。
舉個例子來說,學生在放學後流連網咖,被聯巡教官發現,登記後轉知學校。這時,身為輔導教師的我就會接到一張來自教官室的單子,裡頭印有輔導處的欄位,意思是要輔導教師約談當事學生予以關懷,晤談後把紀錄寫在這欄位中,接著蓋個章表示學校有善盡輔導責任了。
我把學生找來,通常是這樣的對話:
師:「你知道我找你來做什麼嗎?」
生:「我知道,上網咖被抓到。」
師:「你知道上網咖被抓到為什麼要來接受輔導嗎?」
生:「嗯……不知道?」(學生抓抓頭)
師:「其實,我也不知道。」(學生傻笑……)
師:「該告誡的、該叮嚀的,導師和教官應該都說過了,你也被爸媽唸過了,我想我也不需要重複那些話。」(停頓一下,話鋒一轉)
師:「那麼,對於這件事,或最近生活上,有沒有遭遇什麼困擾,想跟老師談談,或需要老師提供協助的?」
生:「沒有。」(很好,如我所料……)
師:「那麼,如果有的話,再來找我談吧!」(目送學生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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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約談程序的設計本身,是假設孩子某些「問題行為」(我認為放學後上網咖不太算問題行為)背後可能有著心理困境,輔導老師關心與了解後,可以及時介入協助。雖說輔導服務的效果有大部分是建立在個案的求助意願上,但畢竟學校輔導工作與社區諮商不同,講究的是主動出擊,預防重於治療。
不過,說老實話,孩子們就是放學後想去網咖上網打LOL(有的是去做報告),刻意去探究心理困境顯得太沈重。很多時候除了流於形式外,也不知道要對學生輔導些什麼。
然而,負面效應卻是存在的——學生容易把「做錯事被懲罰」與「輔導處」連結在一起,輔導老師的關心可能被當做是責備。當學生已帶著敵意與成見前來接受約談,不但無法感覺到自己被關心,還可能在心中邊罵髒話邊說自己很倒楣,回到班上說不定還會被同學笑。
所以,在我與學生的會談裡,盡可能減少孩子對輔導處或輔導服務本身形成負面刻板印象。我試圖讓孩子們知道,輔導服務的提供是建立在當事人的輔導需求上——我尊重你接受協助的意願,當你有需要時,我會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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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題回到「雄中學生議員選舉納粹政見風波」這事件上,如果我是這些學生的輔導老師,把他們一一找來約談,究竟要跟他們談些什麼?
第一種可能的切入點,是告訴他們,玩笑開過頭了。納粹事件是歷史悲劇,要嚴肅以對,引以為戒,不該做為開玩笑的題材。這麼做的目的是要幫助孩子建立尊重歷史教訓與人道關懷的公民素養,雖然具有教育意涵,但本質上是一種價值觀的導正或灌輸,由歷史教師或學務人員來做或許比較適當。
第二種可能,是針對這些學生行為背後的心理機制進行專業評估。我們假設這些學生會這麼做,背後必有什麼心理困擾或心理異常,需要專業人員進行探究、分析進而協助調整或矯正。於是我們或許會這樣探問學生:
「是不是遇到什麼困擾,讓你寫出這樣的政見?」
「政見會這樣寫,是不是最近有心事,要不要跟老師談一談?」
當我們認定提到建立納粹帝國的學生可能有心事,那麼政見裡有皇民化、改日姓或打爆共匪的呢?用這樣的理由要求學生接受輔導服務,老實說並不妥。
為什麼?因為這麼做,正是在複雜化或者病理化個人某些不為大眾接受或與主流價值抵觸的行為。做出任何問題分析,給出任何厲害的診斷標籤,意義其實不大,充其量只是在滿足旁觀者的八卦心態罷了。
第三種可能,是關心孩子在這事件中可能有的壓力與情緒波動。看起來,這是輔導單位在這個事件中,對當事學生介入關懷與提供輔導服務最適當的立足點。
這些學生議員的候選人或許是想透過政見表達諷刺或不滿,或者很單純地表現創意搞笑,只是沒想到問題鬧大了。在輿論及媒體多方關注下,相信會承受不小的壓力,進而影響課業或生活適應。畢竟他們的言論並非政治正確性,無心之舉卻被擺在良善價值的對立面,肯定會被冠上「缺乏同理心」、「不懂得尊重歷史」、「害學校蒙羞」……等標籤。
於是,這些學生勢必面對各種譴責聲浪,內心處於極度不安、自責與煎熬,對一個十幾歲的大孩子而言,恐怕是不容易承受的壓力,這或許才是我們輔導人員該關切的。
當我們從這個層面切入去與孩子對話,才有可能與孩子建立起關係。因為他們能感覺到,除了備受指責與批評外,有人還願意去理解他們的感受與正在經歷的痛苦。
雖說,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但大人們用同理心去關注與理解孩子當下的處境,正是幫助孩子發展出同理心的最好示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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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這篇文章,是要突顯學校輔導人員在從事輔導工作時的矛盾——經常處在社會期待(這孩子心理有問題,需要被輔導!)與當事人缺乏求助意願(我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為什麼要被輔導?)的兩難之中,使得輔導人員有時會迷失工作目標以及找不到輔導服務的切入重點。
輔導服務的難為之處,需要被社會大眾看見並理解;輔導人員的可為之處,也需要實務工作者時時反思與確認。
(本文撰寫於2017年4月14日,文中圖片擷取至TVBS官網影片,如有侵權,懇請賜知)
作者
陳志恆 /諮商心理師、學校輔導教師,小時候立志當上教育部長,長大後只想開個快樂電力公司。喜歡與人相處,卻患有權威恐懼症,常以正經嚴肅的形象見人,卻被學生視為諧星。內心住著不安分的靈魂,不學無術,愛湊熱鬧,寫作、演講、工作坊……什麼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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