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志恆(諮商心理師)
她是社工系的大三學生,高中時期在我手中接受長期的諮商輔導。
畢業後,我們斷斷續續有些聯繫。前一陣子,她寫了封Email給我,告訴我她準備到社福機構實習,正在撰寫實習計畫,希望我幫她看一下草稿。
我點開電子檔,從她的自傳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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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我出生在一個家暴的家庭,自有記憶以來就時常目睹父親酗酒後對母親施暴,我總生活在恐懼之中。青少年時期的我,憤世嫉俗,用叛逆來偽裝自己的堅強。我總令母親失望,愛玩晚歸,結交狐群狗黨,又在愛情中一次又一次的受傷。我痛恨我的原生家庭,我曾在手腕上割下一道又一道的傷痕,希望身體的痛能蓋過心裡的傷。」
「後來,父親酗酒、吸毒、入獄,接著過世,母親獨自撐起家庭經濟重擔。我仍然不喜歡回家,即使高中功課壓力龐大,我把所有課餘的時間拿去打工,弄到身體不堪負荷,頻頻生病……」
讀到這裡,我回想起,她當時因為失戀,疑似與好姊妹一同去喝酒澆愁,還向朋友透露想死的念頭,被師長轉介到我這兒來。
第一次與她碰面時,她談起受了傷的感情,哭得嘻哩花啦;只是,外表仍顯鋼硬,好強地向我打包票:「放心,我沒那麼傻,不會自殺的!」
後來,她成了輔導室的常客,總是主動前來要求談話。同時,加入了輔導志工的行列,協助學弟妹課業學習。
統測過後,學校所有的課程都結束了,距離畢業還有一段時間。她三不五時到輔導室幫忙,打雜、跑腿、聊天、講笑話都好,有她在的日子,辦公室顯得特別熱鬧。她說很喜歡輔導室的氛圍,實際上,她一直在看著我們這些從事助人服務的師長,究竟在做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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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時,我遇到了人生的貴人—我的輔導老師。一開始,我有點討厭他,但後來,在他的開導之下,我變得樂觀積極,也能體會母親的辛勞。在他的影響下,我不再埋怨自己的出身,反而想投入助人的行列,於是,在我高中畢業時,我選擇了社工系就讀。」
什麼?人生的貴人!
我試圖回想,在與她相處的兩年多時光,到底對她做了些什麼?何德何能成為她生命中的貴人?
而令我感到驚恐的是,即使我們非常熟,互動頻繁,我對她的家庭背景與成長經歷竟一無所知,甚至也不曾注意過她手上的割痕。直到她畢業三年後的此刻,才在電腦前面讀到她那不堪的過往。
的確,在晤談中,她總是對自己的家庭與成長經歷輕描淡寫地帶過,而我好像也沒特別深入探問。我從來沒有與她深談過家庭議題,也從來沒有要她體諒母親、樂觀積極。
以這個角度來看,我根本不算是個稱職的心理助人者。
而「貴人」,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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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她還在高中校園裡。我記得,幸運之神似乎總是不願站在她那一邊。四技二專統一入學測驗的兩天,她適逢生理期,抱著極度不適的身體進考場,結果當然是一塌糊塗。
考完後第二天,她衝到我這兒,自個兒搬了張凳子,在辦公桌的角落挪了個空間,趴在桌上啜泣起來。她只是一直哭、一直哭,什麼都不講。
「是考試不理想,覺得很難過嗎?」我試著問。她趴著點點頭,仍然一直哭泣。
「妳想聊聊嗎?」我再問,她趴著搖搖頭。「好,那想要聊聊的話再跟我說。」我在她身邊放了一包面紙,轉頭繼續做我的事情。
大約半小時後,她抬起頭,擦擦眼淚,站起身來。我轉過頭看著她:「現在感覺如何?」,「嗯!好多了!」她回應。我問她是否想要談談,她說不用,接著帶著淡淡的笑容離開輔導室了。
這是她自我療傷的儀式。好幾次遇到重大打擊,便要來到我的座位,搬張凳子,把我擠開,趴著放聲哭泣一會兒。她不需要我跟她談什麼,不需要任何互動,似乎只要找個安全的地方,有人陪著就好。當她離開時,我知道她仍然傷心,但似乎找到了一些力量,足以繼續往前走!
而我,除了放包面紙,什麼都沒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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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她告訴我,她當時需要的就只是這樣。她感謝我的尊重,以及沒有強迫她非得開口談些什麼。
這是我從個案身上學到重要的一課:「提供當下個案最想要的協助就好。」
這是一份對另一個生命的尊重,相信一個人自有其堅強與韌性。當事人本身最清楚自己當下的狀態與需求,自有一套因應困境與自我修復的方式。
我知道,她的內在仍有重重的傷口需要處理。或許是她與原生家庭的關係,或許是她在親密情感中一再重複的行為模式,以及其他足以影響她一生發展的種種議題,都有待進一步探究,踏上療癒之路。
但是,卻不急著現在就要帶著她剖開陳年傷口、清除壞死組織。帶著傷,我們仍有力量往前走。我們一直都是如此,不是嗎?
也許有那麼一天,她感覺夠強壯也準備好了,也或者在某些契機之下,她覺知到那些隱約影響著自己的思考、情感與行為模式時,她會開啟療癒之門。屆時,將會有另一位人生貴人出現,我只要放心地交棒即可。
相信生命的堅強與韌性,給他人剛剛好的協助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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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當我寫完這篇文章後,我傳給這孩子看,請她給我一點回應。她回應的文字激勵了我,讓我知道我對她所做的事情,什麼地方幫助到她了。這讓我想起存在主義治療大師Yalom在《日漸親近》(Everyday Gets a Little Closer :A Twice-Told Therapy)一書中,提到他與一位作家病人透過書寫核對療效的經過。
以下是這孩子讀了文章後給我的回應。在徵得她的同意,並經過適當改寫她的故事後,我將這篇文章連同她的回應,發表在我的部落格中,並分享給需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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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我是一個極度沒有安全感的人。
起初我一點都不想被看懂,也不想被理解,覺得這世界上根本沒有一個人可以完全地了解另一個人,而我連我自己想要什麼也無從而知。
其實,我想要的只是一份陪伴。
一個小小的願望一直在我的心中,卻始終無法實現。小時候我們姊弟倆,只能眼巴巴地看著父母上演武打劇的場景,卻也沒有導演可以喊聲卡,沒有父母疼愛的我們,常常有一餐沒一餐地窩在角落吃著泡麵。
直到我遇見你,我開始覺得眼前這個人給了一份所謂的安全感,尊重我的方式,包容我所有的情緒,好似一位父親。(p.s讀到大學才懂原來這是「情感轉移」)
也因為這個過程,即便沒做什麼,但多了一份尊重及包容,在幾次晤談中,真讓我自己慢慢轉變,不管心態上還是行為上,開始會想為自己負責,便成了我生命中的貴人吧。
也許因為自己受傷,在逐漸療傷的過程中,讓我更確定想助人的心,因此選擇了「社工系」。懵懵懂懂的我進到這個場子裡,從頭開始吸收新知,學習新的知識,常常利用空閒時間當志工,接觸不同領域的族群。
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我陪伴了快一年的青少女,過程中也好似看見以往的自己,一個小孩把自己關在心裡,不願與人親近。好幾次我想靠近他,卻覺得離他好遠好遠,我不知道我可以為他做些什麼使他快樂。想起高中時期的我,也常擠在你辦公桌的角落,坐在板凳上一語不發,只是靜靜地流著淚。
她喜歡盪鞦韆,每每我家訪時,總會帶著她到附近公園坐著鞦韆,靜靜地陪著她,她想說我才聽,不刻意的去問,我想這就是你教會我的「尊重」。我絕不是最完美的社工,但我絕對是最佳的陪伴員,我總是這麼鼓勵自己,保有我那顆想助人的初衷。
大學三年裡,學習了各種不同的領域,內心對於目睹兒、受暴婦女仍多了一份心疼,因此實習機構選擇了「保護服務科」,我仍不知道這次幸運之神會不會選擇站在我這一邊,但這次我可以大聲的說:「我準備好了!」
(本文撰寫於2016年3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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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陳志恆 /諮商心理師、作家,為長期與青少年孩子工作的心理助人者。
小時候立志當上教育部長,長大後只想開個快樂電力公司。喜歡與人相處,卻患有權威恐懼症,常以正經嚴肅的形象見人,卻被學生視為諧星。內心住著不安分的靈魂,不學無術,愛湊熱鬧,寫作、演講、工作坊……什麼都來。
在經歷將近十年的學校輔導教師生涯後,決定離開校園,走入廣大的社區,服務更多的群眾,偉大的助人夢正要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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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作:
《受傷的孩子和壞掉的大人》(圓神出版,2017)
《此人進廠維修中!:為心靈放個小假、安頓複雜的情緒》(究竟出版,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