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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助人工作者如何邁向專業枯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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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應邀至母系與學弟妹經驗分享,學弟妹問我是平時是如何因應工作壓力的?我不假思索地說:「養成早睡早起與規律運動的健康生活習慣!」。現在想想,這真是句鬼話!

對每個人而言,健康的生活習慣都是因應壓力之道。現在仔細想想,對於助人工作者從是助人工作時所面臨的特有挑戰,似乎不能這麼簡單地一言以蔽之。

 

專業枯竭在助人工作者的專業生涯中會多次出現 

幾年前,當我還是個實習心理師的時候,曾閱讀到一則關於「慢性疲勞症候群」的報導,便分享給實習機構裡的老師們。大夥兒看了之後頻頻高呼「賓果」,裡面的每一條陳述似乎都發生在除了我以外的每個人身上,越資深的越是如此。初出茅廬的我,簡直難以置信。

幾年過後,當所謂的慢性疲勞症候群也不時向我找上門來時,我才逐漸相信這不是假象。

慢性疲勞症候群不打緊,這是現代人的通病了。更可怕的是,這一行做越久,便越常出現「我累了」、「我受夠了」、「我不適合」、「我想轉行」的念頭(別懷疑!即使看似對助人工作熱情如火的我,也是如此)。而從許多前輩的經驗分享中也得知,類似這種「專業枯竭」的現象,是會再助人工作者的專業生涯中多次出現的。

 

專業枯竭無所不在

專業枯竭(burnout)指的是在專業工作中感覺到精力耗盡、透支、熱忱不再,並出現嚴重自我懷疑、效能感低落以及伴隨而來的身心倦怠反應等。特別容易發生在從事對他人提供身心照顧或服務的工作者身上。

這幾年,因為督導學弟妹的關係,時常有機會與他們聊起對於專業生涯的適應況狀。我很驚訝地發現,許多才入行不到一年的心理助人工作者,便已經有了專業枯竭的徵兆。

我以為這是在學校裡擔任輔導老師的特有現象,但與在其他機構(如社區或醫療機構)任職的朋友們聊起,才發現專業枯竭無所不在。

對於以照顧他人受苦心靈為主要任務的專業人員,竟然是這麼容易因為這份專業工作而身心失調,甚至萌生歸去來兮的念頭!而如果我們時常瀕臨專業枯竭的危險邊緣,又如何能夠對我們的案主提供有品質的服務呢?

究竟,是什麼導致專業的心理助人工作者一步一步地陷入專業枯竭的深淵呢?歸納而言,大概是「扭曲的社會期待」和「過高的自我期許」這兩項致命殺手的傑作吧!

 

扭曲的社會期待下,有苦說不出,眼淚往肚裡吞

先來談談第一個殺手—扭曲的社會期待。

我相信每個從事心理助人的夥伴都曾有過被誤以為工作內容很輕鬆的經驗吧!一開始總是拼命解釋,後來乾脆只用一抹微笑道盡千言萬語(一笑泯恩仇?)一直以來,社會大眾對於心理助人工作者的扭曲成見,就讓心理工作者有苦說不出,只好含淚跳恰恰。

到了工作場域,面對的更是眾多不同的角色期待。不只一位新進的學校輔導教師告訴我,他們花了大半精力去調適在工作場域中的角色衝突問題。而角色衝突則是來自於工作場域中不同人的不同期待。

以學校的生態系統為例,從校長、行政主管、一般教師、學生到學生家長,對輔導教師都有著不同的想像。輔導教師夾在不同的角色期待中無所適從,為了迎合不同的角色要求而疲於奔命。每當夜深人靜,獨自一人想起白天的慘烈戰況,不禁懷疑起自己身為一位助人工作者的工作本質是什麼了?

 

快速轉換工作模式,永遠保持最佳狀態 

再來,心理助人工作者又總被期待要表現出溫暖、接納與同理心,因此往往逆來順受,把他人的需求擺在自己前面。個案上門求助、導師有事諮詢、家長突然拜訪,二話不說立馬放下手邊永遠做不完的行政瑣事,在幾秒鐘內轉換心境(可比擬四川變臉秀了),開啟會談模式;但心裡還掛心著剛剛寫到一半的公文呢!

遇到難纏、抗拒與非自願的個案,我們得展現出無比的耐心,提醒自己保持正向樂觀,用同理心與關愛與孩子搏感情。學生不想跟我們晤談,沒關係,啟動「微諮商」模式,設法找任何可以創造連結的機會。但明明手上還有一大堆個案和做不完的行政瑣事,哪有時間跟你耗?

遇到難溝通的老師(像是亂轉介、奇怪要求的)和怪獸級家長,就算再想吼回去,也得保持和顏悅色,因為我們是心理助人工作者,不能情緒失控的!我們得站在對方的立場,去同理他們的為難與困境;我們得放低身段,透過創造高品質的關係來化解歧見,爭取合作的機會。

然而,我們的為難又有誰願意理解?難道又是把悲傷留給自己,含淚跳恰恰嗎?

 

朝令夕改、毫無助益的政策命令,快速折損心理助人者的能量

其實,真正的大魔頭,是上級長官的要求。這上級長官,可不是你們家的主管,而是政府的偉大政策。一道行政命令、一則法規、一紙公文,就可以弄得輔導老師你人仰馬翻(最近有哪間學校的輔導教師不為家庭教育這件事頭痛的?)。老大要你辦這個、辦那個,但從來不問你認為是否需要辦。輔導教師們都知道,有大半的上級交辦業務都對輔導工作毫無幫助,只有不斷耗損輔導教師的時間與能量。

更恐怖的是,換個主政者就換個政策,舊的東西沒停過,新的花招又出來。有幾位輔導教師或輔導主任沒有為此淚灑工作崗位過呢?(這次憋不住了,眼淚直接用噴的好了!)

 

心理創傷現場中的心靈魔法師

還記得前一陣子高雄氣爆事件,幾位英勇的消防人員不幸殉職的事情嗎?在災難現場,消防與救難人員總是衝第一,與時間賽跑;必須忘記恐懼,置個人生死於度外。然而,再堅毅的身軀裡都有著脆弱的靈魂;不管是面對弟兄犧牲的悲傷,或者無力救出災民的沈痛,都將在心裡刻畫出一道道傷痕,並且在不久之後出現種種創傷後的身心失調症狀。

而在危機事件的心理創傷現場,心理助人工作者也常是衝第一。因為他們被賦予撫慰受傷心靈的重責大任。一方面是心理助人工作者在養成教育中,被培養出一種主動積極的社會責任;另一方面是當大家都在驚恐與無力之中時,殷切期盼的就是心理助人工作者能展現專業,如魔法師般地引領大夥兒度過難關。

然而,危機事件總是來得又急又突然,心理助人工作者就如同救難人員一樣,需要時時刻刻處在警戒狀態中,不得絲毫放鬆。一有風聲鶴唳,頭頂的警報器立刻響起,幾分鐘內啟動危機處理模式(又是四川變臉秀?)。

社會大眾對於心理助人工作者常是嚴苛的,特別是對在學校或醫院裡工作的同業夥伴們。當你大部分的時間把個案照顧得很好、相安無事,沒人會說你很行;只要一個個案跳樓、割腕或去砍人,上了新聞,立馬被指責到臭頭,上級單位也會盯到你喘不過氣來(請參閱拙作「在那一驚恐的一晚後,心理助人工作者的內心煎熬」一文)。

 

想要無所不能,但卻常是無能為力

接著談談第二個殺手—心理助人工作者「過高的自我期許」。

不知為何,心理助人工作者往往帶著極高的自我要求,常以一種救世主的心態面對工作挑戰,企圖拯救每個受傷的靈魂。如果要列出心理助人工作者對於專業工作上的非理性信念的話,應該可以蒐集不下數十條。或許是這份使命感讓他們走向助人之路的吧!

然而,心理諮商或心理治療是個複雜性極高,且充滿不確定性的工作。它的特點之一就是不容易有成就感,特別是在面對非自願型的個案時。在極高的挫敗感下,支持心理助人工作者堅持下去的,往往是觀察到個案的一點點正向改變,或者來自個案的一句道謝。

我在「謝謝你!又幫我累積了一勝」一文中曾用棒球比賽來比擬心理諮商的成敗:「在投手丘上是殘酷的,戰績決定一個投手的身價;在諮商室中也是殘酷的,個案的改變與否,以及個案給你的真實回饋,大大決定了一個輔導老師是否有繼續撐下去的信心與熱忱!」

 

因為有著道德使命感,我們必須咬牙苦撐

心理助人工作者是一群「超我」肥大的人。高度的自我期許與道德使命感,會促使我們要求自己必須用盡全力面對每一個個案,會讓我們無法對個案的痛苦視而不見,即使我們手上總有照顧不完的心靈,我們也不能對任何一個生命擺爛。所以,心理助人工作者必須硬撐下來。

因為這份工作的成就感僅僅來自於與個案工作中難得一見的正向經驗,於是我們相當在意他人對我們的看法。我們希望自己無所不能,但卻又發現自己常常什麼都不能。於是我們盡力去迎合各方對我們的角色要求,我們企圖讓每個與我們接觸的人都看到我們的熱忱、努力與付出。或許這可以換來一絲絲的同情,也會讓我們感到安慰許多。

 

搏取一絲絲的同情,僅僅是最卑微的期待

還記得上學期末到導師室發資料時,一位導師看到我匆忙狼狽的模樣,溫柔地對我說:「我覺得學校裡的輔導老師應該多增加幾個,否則我看你們都快要burnout了!」(她是一位英文老師)

是的,有這句話就夠了,有人看見並理解我們的努力和困境就夠了!這僅僅是我們身為心理助人工作者最卑微的期待罷了。

 

瘋狂進修期待透過專業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

或許是養成教育的關係,也或許是這群人天生的特質,心理助人工作者有著極為敏感的社會直覺,相當在意他人眼中自己的形象。我們總想透過專業作為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儘管有時候也懷疑諮商或心理治療是否真的有用,但也得告訴自己,是自己的能力不足。

於是,心理助人工作者十分熱愛進修。任何看似有助於提升個人專業知能的課程,即使犧牲假期、花費昂貴,也要搶著去上。各種最新的治療技術、用得上的媒材工具,往往趨之若鶩。也因為心理助人工作十分費神耗能,夥伴們也總要透過參加各種心靈成長課程、團體或個別督導,並追隨大師獲得加持,補足能量,充滿了電再出發。於是,金錢永遠在同業之間相互流動著。

或許,心理助人工作者永遠學不會的是—承認自己的限制。

 

心理助人工作者就是這樣一步一步地走向專業枯竭的 

也許造成心理助人工作者快速邁向專業枯竭的原因相當複雜,但「扭曲的社會期待」(外在)與「過高的自我期許」(內在)兩項因素應是最能涵蓋這些問題的本質了。

值得注意的是,僅僅來自外在的扭曲期待,或僅僅來自個人內在的過高自我期許,尚不足以將心理助人工作夥伴們推向專業枯竭的境地。但當兩者同時出現,內外夾擊且交互作用下,助人工作者將迅速被踹入專業枯竭的深谷中。

根據研究,體內長期瀰漫著大量的壓力賀爾蒙,會逐漸對大腦功能造成損害。包括破壞大腦邊緣系統中的海馬迴(有沒有覺得常忘東忘西,記憶力衰退,開始搜尋合購銀杏的訊息呢?)以及前額葉皮質(有沒有覺得時常注意力不集中,暴躁、易怒,管不住自己的情緒呢?)一旦大腦功能無法正常發揮,便會減損工作效率,形成惡性循環。就這樣,一步一步地將心理助人工作者帶往專業枯竭的極樂世界。

從事心理助人服務幾年下來,我始終覺得當一位助人工作者真的很不容易。我們總是把希望與能量帶給別人,但自己的心理卻很不衛生,直到專業枯竭步步逼近。

或許,我們要多給自己一些掌聲,看見自己的努力與美好;也期待社會各界給我們多一點讚美、鼓勵與支持。不論在哪裡服務的心理助人工作者,都很需要被看見、被理解與被肯定。這會讓我們更有能量去照顧每一個正在受苦中的靈魂。

(本文撰寫於2014年8月20日)

後記

1.我已經盡力不要把文章寫太長了,但對於這個主題,基於私心不吐不快,應該還可以寫個幾萬字。各位讀者如果覺得讀來落落長,越讀越沒耐心,鐵定也是專業枯竭的徵兆之一!

2.關於學校輔導教師的角色衝突與角色定位問題,請參閱拙作「國中專任輔導教師的實務挑戰與生存指南」(網路流傳中,找不到的請私訊)。

3.寫出來就是想被看到,歡迎轉貼分享,功德無量,不用再問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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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志恆,諮商心理師、作家,為長期與青少年孩子工作的心理助人者。曾任中學輔導教師、輔導主任,目前為臺灣NLP學會副理事長。小時候立志當上教育部長,長大後只想開個快樂電力公司。內心住著不安分的靈魂,寫作、演講、工作坊什麼都來。著有《用愛軟化尖刺,用心讀懂孩子:有寬容,也有堅持的彈性教養練習》《晨讀10分鐘:幸福的正向練習》、《陪伴孩子高效學習》《脫癮而出不迷網》《正向聚焦》《擁抱刺蝟孩子》《受傷的孩子和壞掉的大人》、《叛逆有理、獨立無罪》、《此人進廠維修中》等11本書,為2018~2024年博客來百大暢銷書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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