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去校園與老師們討論學生的問題。
有一回,一位老師與我分享,他最受不了「比爛」的孩子。
我不是很明白,請他多說明一些。他說,就是那些做錯事不懂反省自己,還要說別人也一樣糟,甚至更糟的人。這讓我想起,有一次騎機車上路,因為沒有兩段式左轉,被警察逮個正著,我內心有股衝動想說:「可是很多人都這樣騎,怎麼不去抓他們?」
「孩子犯任何錯,我都可以接受;但拿別人比爛,我就要抓狂了!」這位老師語重心長地說著,接著問:「為什麼孩子要比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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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孩子出現問題行為,先問:「有什麼功能?」
孩子做錯事,承認就好了,何必把別人也扯進來?比爛,究竟對孩子有什麼好處呢?每當我在看一個孩子的問題(或偏差)行為時,我會先問自己以下問題:
「這個行為本身,為孩子的生活帶來什麼好處?」或者「這個行為本身,幫助孩子解決了什麼困境?」這裡指的困境,包括實質上的麻煩,以及心理上的痛苦。
上述問題背後的假設,是沒有任何人故意要把人生搞砸,不被接受的問題行為本身,可能是一個人長期以來的「生存策略」。
說「生存策略」或許太沈重,不過,如果你知道,當一個孩子長期在成長過程或家庭中受到無法承受的壓力時,他肯定需要採取自我保護的策略——短期或當下具有功能,但長期而言卻會帶來更多麻煩,你就能明白,問題行為常是對生活困境的正常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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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乎公平,是因為受到了委屈
於是,我會進一步想,這孩子是不是長期以來心裡有許多委屈,感覺到沒被公平對待,或者,時常被誤解或責難,卻沒有機會為自己辯解或說明。會不會,這孩子很需要被關注,但無法獲得正向肯定,只能用比爛的方式,來顯示自己比起別人沒那麼差勁,但這通常不是明智之舉。
如果我們當下劈頭就說起道理:「犯錯了就要承認,不需要比爛,別人做不好,是別人的事,你管好自己就好。」孩子根本就聽不進去,甚至會在心中驗證了一個假設:「看吧!大人只會針對我!」
會做比較的孩子,常是在意「公平」與否的孩子。當自己與別人一樣表現優異,他希望自己也能獲得讚賞,當別人與自己一樣犯錯,他希望別人也能獲得懲罰,這便是他們理想中的「公平」。
所以,當我被警察攔下來時,差點脫口而出的那句話,背後的念頭是:「我違規我認了,但那些違規更嚴重的人,你也要去抓,我才甘心!」這就是人性,講是非之前,更在乎公平。想像一下,在過去生存條件匱乏的時代,如果你是個被照顧者忽略的孩子,若不懂得求公平、爭資源,就只有等死的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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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傾聽與理解,代替做到完全公平
說到這裡,這位老師疑惑地問:「可是,我們當老師的,再怎麼盡力,也不可能做到完全公平呀!」
不只是班級或學校,家庭或社會也是如此,社會制度再怎麼完善,也只能盡量趨近公平而已。而當下,孩子也了解,師長不可能有心力把每個犯錯的孩子都逮著,並給予公平的懲處。當務之急,是去表達對孩子的理解,並深入討論。
這讓我想起,我曾與一個考試慣常作弊的孩子談話。他被叫來我這兒,我問他為什麼作弊,他說,大家都作弊。我輕聲問:
「你覺得委屈嗎?」
孩子點點頭,眼淚慢慢滑落。我接著問:「什麼地方讓你覺得委屈?」
「為什麼都只針對我?」
「針對你……什麼時候開始有這種感覺呢?」
他告訴我:「從小就有!」。小的時候,和弟弟一起做錯事,被罵的只有他,只因為他是老大;而表現得好,卻從來沒有被誇獎的份,父母說哥哥要當弟弟的榜樣,做得好是應該的。到了學校讀書,也常覺得老師總是針對他,時常找他麻煩:「為什麼老師不去懲罰其他人,他們更誇張。為什麼總是只有我挨罵?」
我相信,師長一定不會只是針對他,但他卻帶著放大鏡檢視大人是如何不公平地對待他——這與他的家庭及手足互動經驗有關。當下我無法對他這麼解釋,我只是說:
「謝謝你願意告訴我,你長期以來的委屈與心聲。我看到,即使委屈,你依然努力在為自己爭取好成績,你真的期待能被肯定吧!」
我知道,孩子很明白自己犯了錯,說再多道理只是多餘的;我只是試著說出孩子行為背後的正向意圖,給孩子個台階下,並讓孩子感覺到被理解。這份理解,能讓他的委屈感覺好受一點,他會知道,有人是願意看見他的內在,關注他的心情,這就是孩子當下最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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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孩子身上,反思大人自己的困境與期待
分享到這裡,剛剛那位提問的老師,又說:
「我突然驚覺,我從小也是個相當在乎公平的人;不只是兒時如此,到現在也是如此。我很難忍受沒被公平對待,儘管只是些小事。可是如今,我卻是如此在意孩子的『比爛』……」
他好像有點明白,孩子為什麼會踩到他的「地雷」——人可以犯錯,但不能說別人做得更糟。也許,他正在孩子身上,看到了那個他也不喜歡的自己;也或許,正因為他對公平的在乎,自我期許要能對學生做到完全公平,但孩子的比爛,似乎對他是種指責:「你不夠公平!」。
真正的原因是什麼,我不知道。
但我相信,當大人的困境能夠被自己或他人充分理解,將越有能力去理解孩子的問題,便有機會與孩子做更深入的討論,進而觸發孩子改變,將會是自然而然的事情。